2月7日这一天，两位中国武汉的医生张继先和李文亮，接连登上了全国新闻。他们都曾以各自的方式，警示人们一场疾病的可能到来。
54岁的女医生张继先是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呼吸与重症医学科主任。这一天下午，她被湖北省有关部门宣布给予记大功奖励。“张继先同志以超强的专业敏感意识，最早判断并坚持上报新冠肺炎疫情，第一个为疫情防控工作拉响警报”，官方通告这样表述。
事情要回溯到去年的12月26、27日，在诊治七位患者时，张继先发现他们的胸部CT片（断层图像），呈现出了与其他病毒性肺炎完全不同的改变。更特殊的是，这七人中有三个属于同一个家庭，四个来自武汉的华南海鲜市场。
意识到这种疾病可能具有传染性后，张继先迅速向医院和疾控中心上报，并建议进行多部门会诊，成为第一个发现这种至今在全球范围致死超过1000人、感染数万人的新型冠状病毒的医务工作者。
然而，相较几个小时后的另一则新闻，张继先医生获奖的消息，并没有在中国社交网络上引发太大反响。同一天深夜，34岁的武汉眼科医生李文亮去世了，死于张继先发现的这种病毒之手。一瞬间，中国社交网络被井喷般的惊涛骇浪所席卷，本就被突如其来的疫情困在家中不能出门的人们，少有地尽情表达各自的悼念、敬意、悲伤和愤怒。
那是去年12月30日，很明显是得知张继先在医疗系统内部的报告所透露出的消息，李文亮在他医学院同学微信群中发出警示，“华南水果海鲜市场确诊了七例SARS（沙斯）”，他还叮嘱同学“不要外传，让家人亲人注意防范”。
但他的群聊言论很快被截屏，第二天便在社交网络上广为流传。随后，官方媒体宣布，八人因散播谣言被查处。人们很快发现，他们都是医务工作者。
李文亮在后来接受采访时分享了自己的经历，晒出武汉警方对他的训诫书。上面印着两个问题“公安机关希望你积极配合工作，听从民警的规劝，至此中止违法行为。你能做到吗？”“如果你固执己见，不思悔改，继续进行违法活动，你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你听明白了吗？”
“能”。“明白”。在回答上，李文亮摁上了红色的指印。
平心而论，张继先和李文亮都是遵规守矩的医生，他们并没有像美国大片里的“吹哨人”那样，诉诸新闻媒体或公开社交网络，他们也信赖体制内的指示。张继先按照标准程序上报，警示当局。李文亮则根本没有意图“吹哨”，在1月上旬不幸被一名他所诊治的患者感染住院后，他曾接受媒体采访，表达对于截屏被泄露和流传的沮丧，也担忧可能到来的处罚。
究竟为什么，李文亮，而非张继先，会被社会公众广泛赞誉为是一名“吹哨人”和英雄呢？
这背后折射的，是中国社会无数普通人所共有的深层情绪。
首先，李文亮寄托了人们对于地方官员在疫情早期不作为或者不足够作为，导致危机发展到今天局面的深深失望。回溯时间线，早在1月初，地方官员收到警示的时候，显然没有采取有效措施控制疫情和警示公众，而是遇事先“捂”，担心“出事”、问责，寄望于静悄悄解决问题。
在1月中旬，武汉市、湖北省的人大政协“两会”相继召开，显然出于“讲政治”的需要，新疫情个例的通报让位于两会的“正能量”消息。“可防可控”“未见人传人”是当时的人们对于这种“不明原因肺炎”的全部印象，甚至4万武汉市民家庭还举行了迎接春节的大型聚餐活动。
但是病毒当然不会“讲政治”，遏制它肆虐的最佳窗口就这样错失了。这之后武汉封城，医疗资源捉襟见肘，每天都有感染者的求助和死亡故事出现在微博微信上，呈现着种种绝望悲伤，肝肠寸断，惨绝人寰。全国各地则不得不严防死守，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人们的工作生活受到巨大影响，中国经济遭遇不可承受之重，春节长假七天估计损失达到1万亿元人民币，单是餐饮零售和旅游业这两个行业，就将折损国内生产总值（GDP）一个百分点。
而这一切，原本也许可以避免。
此外，管控机制对于说真话的医生的噤声处罚，正如李文亮生前对记者所说的那句金句：“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
近年来，中国对于传统媒体新闻报道和互联网上网民讨论的控制日益收紧，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大前提下，普通网友常常会因为“传播谣言”这样具有极大主观随意性的罪名，受到轻则禁言封号、重则训诫拘留的惩罚。
就在李文亮去世几小时后，“我们要言论自由”和“武汉政府欠李文亮医生一个道歉”的标签，在微博冲上热门话题，分别获得超过200万和数十万的浏览量。只是不久，仿佛一个黑色幽默般，两个话题都被删除了。还是在微博上，有人呼吁武汉当局为“医生八君子”平反正名，也有人探讨是否已经是时候结束把所有非官方消息一棍子打成“谣言”的做法；取而代之的，应该是仔细甄别仅仅是稍有不准确的信息与恶意虚假谣言的区别。
最后，李文亮当然既不是一个好莱坞范儿的超级英雄，也不是中国官方风格的楷模榜样。他就是个接地气的普通人，或许最为具有勇气的举动，便是实名接受媒体采访，将个人经历公之于众。同时，相较于其他多位年长且有基础性疾病的被新型冠状病毒夺去生命的患者，他又太年轻，却留下年迈的父母、五岁的孩子和怀有身孕的妻子，就这样撒手而去。
所有这一切，都使得他成为了中国体制的严格管控与漏洞百出的危机处理的殉难者。在李文亮去世之后，网友翻遍了他的2000多条微博，发现他爱看网剧，爱吃炸鸡，爱用表情包，就像其他任何一个中国80后大男孩一样。“这一切勾勒出一个活生生的和你我如此相似的男生，他不是英雄，他曾经来过，他不该这样离去。”一条微博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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