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及经历战后的反思，甚至可能没来得及困惑和迷惘。但正因他的诚恳“写实”，“面前的景色”——浓烈、闪耀而悲怆的十字架和红罂粟花，成为一个升华的意象。
圭尔夫（Guelph）别称“皇家之城”，其中自有一番故事。我们驶向这个安详秀雅的小城，却不是要去回味它的沧桑往昔。九月初周末的一日行，只是为了一位诗人、一首诗：加拿大军医约翰·麦克雷（John McCrae ）写于近百年前的《在法兰德斯战场》（In Flanders Fields）回荡至今，圭尔夫是他的出生地。
在法兰德斯战场 红罂粟迎风开放
开放在十字架之间，一排排一行行
标示我们断魂的地方
云雀依旧高歌，展翅在蓝蓝的天上
可你却难以听见，因为战场上枪炮正响
我们死去了，就在几天前
我们曾经拥有生命，沐浴曙光又见璀璨夕阳
我们爱人也为人所爱，可现在却安息在
法兰德斯战场
继续和敌人战斗吧
颤抖的双手抛给你们
那熊熊的火炬，让你们将它高举
你们若辜负死去的我们
我们将不会安息，尽管罂粟花
盛开法兰德斯战场
写于1915年5月3日的这首法文回旋体英文诗歌，同年12月8日登上伦敦双周刊杂志Punch，立刻好评如潮，被誉为“最重要最有意义的战争诗篇”。人们赞美麦克雷这位加拿大第一炮兵旅中校军医和副指挥官，拥有“枪手的眼睛，外科医生的手，诗人的灵魂。”
法兰德斯位于比利时西部，法国和比利时交界处，从1914到1918年，它是一战西线的主战场，来自50多个国家的百万士兵在这里的战事中受伤、失踪或丧生。两次大战的战火都没烧到加拿大本土，但一战时加拿大还在英国治下，万千青年赴欧参战，在法兰德斯死伤惨重。也是诗人和画家的约翰·麦克雷在法兰德斯包扎和治疗伤员，还负责殡葬。1915年5月2日，他发现担架抬来的死者是他的学生兼好友，22岁的亚历克斯·赫尔默中尉。掩埋了赫尔默的次日，有人见到麦克雷坐在包扎所近旁一辆救护车上， 用20分钟在一张纸上写成此诗。这位年轻军士长西里尔·艾林逊记述：他在递送信件途中见到了麦克雷，麦克雷抬头看了一下走向他的军士长，继续埋头奋笔疾书。“他脸色非常疲倦但又平静……他不时环顾四周，目光游移到赫尔默的坟墓上。”
加拿大有很多小博物馆，规模不大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位于圭尔夫老居民区的“麦克雷纪念馆”就是其一。一栋只有两三个房间的故居平房，外面是后来添加的纪念碑和草坪，简朴之极，却详尽展示了麦克雷的生平。丰富的叙述，更让人对这首诗惊人的流传史——百年来如何被铭记、传播和使用十分好奇。
原来麦克雷对自己的作品并不满意，丢弃了诗稿。一个曾任渥太华报纸编辑的战友捡了起来，寄到伦敦一家报纸又被退回。但此诗发表后一路高歌：1917年加拿大为筹措军费发行“胜利债券”，海报画面即为士兵站在十字架林立的墓地，下面是麦克雷的诗句：“你们若辜负死去的我们，我们将不会安息”。这张海报为当局卖出了4亿加币债券，原本计划只是1.5亿。
在欧洲多国和加拿大等地流传至今的佩戴罂粟花以表追思，则始于一个在基督教青年会工作的美国人莫伊拉·米迦勒。当年她读完麦克雷诗作感触良深，决定永久佩戴罂粟花缅怀阵亡将士。受她影响，法国的盖琳女士发起售卖人造罂粟花筹集资金帮助贫困士兵和家属，并将这理念在欧洲盟国的社会机构推广。1919年，陆军元帅、欧洲战场英军总司令黑格决定设计一枚徽章表达逝者安息生者坚强，采用了罂粟花图案。20年代“红罂粟热”持续蔓延，加拿大甚至有过在国旗上用红罂粟取代枫叶的讨论。加国的10元纸币印上了罂粟花和麦克雷诗稿。每年11月11日的一战停战日也即“国殇日”，满城尽戴小红花。
对于罂粟，华人的感受很不同，第一反应是鸦片、毒品。因为罂粟花结出的黑亮种籽是制作鸦片、海洛因等的原料。但有人考证，罂粟科植物品种有百多个，只有一种是鸦片罂粟。法兰德斯地区盛放的是红罂粟。红罂粟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象征复活，在波斯文学里代表爱，在欧洲寓意睡眠、死亡及和平。红罂粟蕴含沉睡之意，是因种子在蛰伏多年后仍能发芽开花，但有个前提：其生长的土地不曾被践踏过——这就是为何人们用红罂粟象征和平。
其实，也有人曾为麦克雷这首诗里的激情战斗氛围而不安。经历一战的年轻人后来被定义为“迷惘的一代”。对一战中惨胜的协约国的“正义”，也历来有质疑。北大李零教授的看法是：一战的实质不外西方列强抢夺地盘，是“先抢者”和“后抢者”之争。
目睹了麦克雷创作现场的艾林逊说：“这首诗如实描绘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景色”，那个早晨，罂粟花确实在温柔的风中飘荡。“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它会墨香四溢，在我看来，它只是我们所见情形的写实而已。”
心力交瘁的麦克雷在写下该诗三年后，就因肺炎和脑膜炎去世。他未及经历战后的反思，甚至可能没来得及困惑和迷惘。但正因他的诚恳“写实”，“面前的景色”——浓烈、闪耀而悲怆的十字架和红罂粟花，成为一个升华的意象，它超越复杂的政治现实，甚至或许超越了作者自身的认知局限，在战争威胁从未消失的地球上，长久传达着人道、反战、和平的诗意。
因为这首诗这位诗人，因为红罂粟和十字架，想去凭吊一下法兰德斯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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