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峇厘岛”是中方提出的一个口号，旨在推动中美关系回到健康、稳定、可持续发展的轨道。但这个口号也说明中美之间即便是最高层达成的协议，也是脆弱的。
刚刚过去的习拜旧金山峰会让不少人大跌眼镜。过去六年里，两国关系在两届美国总统之下一落千丈，也改变国际政治的格局；两国必有一战的言论甚嚣尘上。人们对这次峰会的预期值非常低，但峰会至少暂时止住了长期跌势，达成了一系列加强交往的协议和共识，打开一些互动渠道，并安排了后续行动。
中方大晒双方达成的合作清单，包括加强高层联系，恢复两军沟通和磋商渠道，成立联合工作组来制止芬太尼在美国的流行，大幅增加两国之间的航班。交流合作意向还包括人工智能（AI）、军队、执法、文化、体育、青年、工商界、经贸、军控、防扩散、残疾人、海洋、出口管制、外交政策规划等方面；启动续签中美科学合作的磋商等等。拜登不无得意地宣称他和习近平同意彼此互接电话；习宣布今后五年邀请5万美国青年到中国交流学习；两国商务部长还举行了会谈。
加州为迎接习的到访和亚太经合组织会议（APEC）做准备不遗余力，整顿了市容，清理了流浪人口。有可能参选总统的民主党州长纽森到机场接机。他刚从中国访问归来，在那里受到了明星般的欢迎和习近平的接见，因为他主张加强加州同中国的投资贸易和交流合作。习还允诺再送熊猫来加州。拜登也一反常态，打起同习的私人关系牌。他回顾了二人都是副总统时的交谈，还特意找出习在1985年第一次来美时，在旧金山大桥上的留影。尤其重要的是，习近平当着拜登的面否认在2027和2035年之间有武统台湾的计划。两国关系的这一大紧张源有望缓解。
中美皆苦于乱世危局
这种戏剧性的大反转，即便是暂时的也值得细究。母庸置疑，习拜都需要一个成功的峰会来提升各自在国内的声望。习的政策和领导力因一系列事情受到质疑：经济低迷，投资、消费和出口三个引擎同时熄火；私企投资萎靡不振，供应链纷纷外迁；房地产暴雷，地方债高企；香港在巨变后可能从此一蹶不振；近期解放军高层的贪腐案以及新外长秦刚出事；中国大小城市的街头现在几乎看不到洋人，令人质疑他对外开放的诚意。中国国内对政策和国家走向的不满在聚集，社交媒体上含沙射影的批评越来越多，去年中共二十大前后还出现了相当规模的抗议浪潮。所有这些或多或少都同中美关系恶化有关。一次成功的峰会，有助于重振他的声誉和恢复人们对经济的信心。
另一方面，拜登政府的热心似乎有些费解：一是违背了美国国内的反中共识，有点政治不正确；二是在他的领导下全面打压中国似乎很成功，美国经济形势远远好于中国，似无必要讨好中国。美国大选年在即，最近拜登的民调落后于特朗普。历来美国大选年拉票的惯例，是打反中而不是友中牌，拜登政府却主动要求与中国互动和修补双边关系。这次峰会也主要是美方促成的。
也许我们能够从更广阔的国际视角寻得一些解释。毫无疑问，自从中美交恶以来，整个世界的情况都恶化，更加动荡不安了。疫情是个短期因素，而中美关系的逆转对国际格局有结构性的长远影响。全球化年代建立起来的市场、产业链和国际分工瓦解了，新的供需产关系在阵痛中艰难重塑，而且肯定达不到全球化时期的效率，故繁荣不再。各国的军费和安全开支也猛增。离结束遥遥无期的俄乌战争和最近爆发的以哈战争，搞得美国有点焦头烂额。战争随时都有可能升级扩大，而且以目前的国力，美国很难控制。如果此时再爆发更大规模的与中国的战争，那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了。对美国来说，缓和同中国的关系和寻求中国在一系列国际问题上的合作是燃眉之急。
其次，自从特朗普发动贸易战以来，美国的国际威望不断下降，尤其是以哈爆发战争以来，拜登无条件支持以色列的政策，在中东和世界各地面对一片反对声浪（甚至在美国政府内部），尽管是哈马斯首先发动对以色列的恐怖袭击。这同第三世界对俄乌战争的反应很相似：尽管俄罗斯是赤裸裸的侵略者，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包括印度和亚细安一些国家）并没有像美国期待那样，无保留地谴责侵略。这说明它们对美国的叙事不大买账了，对后者的双标、滥用制裁和干涉他国内政不满。第三世界国家的兴起，会大大复杂化美国面对的国际形势。
在西方阵营内部也可以看到不少裂痕：拜登“中产阶级为中心”的对外政策，实际上延续了特朗普“美国第一”方针，二者都有削减美国义务，增加盟国负担的倾向。有时甚至表现为巧取豪夺，比如在催促欧洲国家抵制俄罗斯能源的同时，美国从高价出售能源产品和武器中大发横财；还有增高的关税壁垒，单边制裁，滥发美元收割全世界财富、转嫁通胀，强迫供应链迁移等等，损害了盟友利益，造成美国靠不住的印象。拜登在国内民调的支持率已经落后特朗普，多数选民认为在他带领下美国走错了方向。总之，美国的日子也不好过。
逃不开的合作
打了六年准冷战，现在美国的弹药快打光了，而中国以控制战略性物质出口为标志的反击才刚刚开始。对美国而言，往下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同中国合作双赢，还是继续两败俱伤地打下去？显然，美国还没有到有明确答案的火候，但再打下去就有点摆烂的意味了。这次峰会为双边关系的自由落体运动按下暂停键，有了一个思考空间。相比之下，中方的算计就简单多了。用习的话就是“搞好两国关系不是选择题，而是必答题”。中共已经体会到同美交恶是麻烦无尽，苦海无边，甚至能够改变国运。中方寻求的是一个长期稳定，可预料的双边关系。
11月15日，拜登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称：“我很重视今天与习主席的谈话，因为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我们领导人之间能够清楚地了解彼此。严峻的全球挑战需要我们的共同领导。今天，我们取得了真正的进展。”习近平在会谈中说，中美不打交道不行，冲突的后果这个世界无法承受。中国外长王毅在总结习拜会时，称它为动荡的世界注入了一剂稳定因素。
除了传统的气候变化、环境保护、可持续发展、反恐、军控和防扩散、联合国事务、宏观经济政策，防疫和公共卫生、跨国界犯罪等非传统安全威胁之外，近年来人工智能（AI）的突破也增加了合作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推动世界经济复苏、回归增长的轨道也须要这两个世界最大经济体的协调运作，而不是彼此打压。中国大量的资金在国内找不到投资机会，对外投资又受到美国和西方国家的种种限制。美国企业界不想放弃中国这个大市场，希望中国政府改善外资环境。15日晚在美国商界和友好团体联合欢迎宴会上，美国企业界大佬为了与习同桌，砸了127万美元。他们对习的主旨演讲报以热烈掌声，期间有三次起立鼓掌。这情景同这些年来中美关系的常态形成鲜明对比。
习的常识牌
习近平的旧金山之行，可说是邓小平1979年访美旋风以来少有的成功峰会，习这次的表现也可圈可点。他避开了意识形态和其他敏感话题，用常识和白话来同美国人沟通，打出三张常识牌。第一张是为中美关系定性，他说：“首先要回答的是中美到底是对手还是伙伴？”指出中国是现行国际秩序的受益者和维护者。“伙伴”是互利的合作关系，那些不喜欢中共的人也可以接受。第二张牌是声明中国没有超越美国和取代美国的打算，也不赌美国输，所以美国也不应该遏制打压中国；双方应相互成就——这里颇有些主动逊位的味道。第三张牌是“人类共同价值”：中美一边是社会主义，一边是资本主义，但双方都是为了人类共同价值和人民福祉而努力；他还提到1800名中共党员为脱贫事业献出了生命。他就这样强调了两国的共性，避开了差异。
习还说中国乐意看到一个自信、发达的美国；美国也应该欢迎一个和平、稳定、繁荣的中国。他反复强调了相互尊重，指出这是人与人打交道的基本礼数，也适合国与国的关系。这些话都入情入理，任何尊重常识的人都无法反驳。拜登也投桃报李，重申他在峇厘岛“无意同中国发生冲突”的承诺。
“重返峇厘岛”是中方提出的一个口号，旨在推动中美关系回到健康、稳定、可持续发展的轨道。但这个口号也说明中美之间即便是最高层达成的协议，也是脆弱的——峇厘岛峰会后的事态发展完全将习拜协定撇在一边。这次峰会是重返了峇厘岛，但明年是美国大选年，“抨击中国”（China bashing）一定升温，再离峇厘岛的概率很高。
抓住未来五到10年的窗口期制止中国的崛起，是美国朝野共识和既定方针；为了达到目的，美国会无所不用其极，直到它确认已无法阻止中国。拜登美其名曰“激烈竞争”（vigorous competition），并声称他来旧金山的目的是使其有理性和可控，不至于导致冲突。他在主要打压措施上基本没有松动，如关税、技术封锁、制裁的实体名单、投资和科技教育方面的禁令、对台军售等。中方求同合作的努力是否能够成功还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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